人物丨谭婷、唐帅，为近3000万听障人“无声”战斗

盲隔绝的是人与世界，而聋隔绝的是人与人。

——谭婷

谭婷，中国首位通过司法统一考试的听障人律师。出生在四川大凉山，8岁时因一场医疗事故失聪，从此她的人生开启了“困难模式”：又因家庭困难辍学，5年后重返校园，最终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，在大学期间跳级2次。

▲谭婷律师   图片来源于网络

“聋人也能考大学吗？”谭婷清楚地记得，上大学时，学校旁边中学老师吃惊地问。

谭婷说：“我们只是听不到，其他都和大家都一样，我们想做什么，也可以通过努力做到。”正如谭婷所言，法考3年后，她如愿成为“中国首位听障人律师”。

聋哑人的圈子已经形成一个闭环，远离主流社会，这个圈子好比是法治社会里的一片荒漠。

——唐帅

唐帅，“中国首位手语律师”。一直致力于为听障人士提供法律服务，曾获CCTV2018年度“法治人物”，十几年来为无数听力和语言障碍人士维权。但他觉得他一人远远不够，于是决定培养听障人律师，谭婷就是其中一位。

▲唐帅（左2），多年来为聋哑人群体进行普法与维权，被称为“中国手语律师第一人”。图片来源于网络

在《无声之辩》的书评里写道，据不完全统计，中国有近3000万听力和语言障碍人士，这意味着你站在北京早高峰的一节地铁上，就可能有8个聋哑人与你擦身而过。然而在日常生活里，却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踪迹。

无声之难

“聋哑人的世界充斥着孤独、压抑、贫穷、自卑、愚昧、委屈和无数憋在胸中的呐喊”。唐帅说。

在他的两部手机里，有200多个微信群，近3万有听力与语言障碍的人。手机内存全部爆满，微信里挤满了各种用手语比划陈述的求助视频。

抛开听障人士刑事案件的官司不说，唐帅的律所，一年能接到听力与语言障碍人报案5万人次。这样的报案率，甚至比大城市的一个派出所还高。

我国注册律师人数达42万人，但能与听力和语言障碍人士无缝沟通的律师，全国范围内寥寥无几。甚至可以说，懂手语的律师只有唐帅一个。

▲唐帅讲述为无声者发声的故事  视频来源：新华社

唐帅曾接触过一个湖北的案件，案子判了有期徒刑5年，判决书上写着犯罪的听力与语言障碍人士盗窃了金项链、金戒指等等。然而当唐帅向当事人进行核对时，那个人告诉他，“我认罪，我服法，但是你们提的什么金项链和金戒指，我不知情。”

调取整个案件一审时的同步录音录像，唐帅发现，手语翻译和聋哑人之间的交流，几乎都是各说各的，根本没有有效顺畅的交流。

唐帅深深地意识到：凡涉及听力与语言障碍人士的刑事案件，最终审判者，不是法官，不是检查官，而是手语翻译。有底线的手语翻译还会去猜测聋哑人的手语意思，而无良的手语翻译，利用自己独特的地位去跟听障者进行权钱交易，甚至对其敲诈勒索。

谭婷的日常

2017年，刚大学毕业的谭婷在网上看到唐帅律所招聘聋人助理。她看过这位手语律师的报道，知道他帮助过很多听障者。谭婷发去信息，“我能够来做点什么吗？”

当时，几乎每天都有听障人士来律所求助，线上咨询更是不计其数，而律所懂手语的只有唐帅一人，无暇顾及。谭婷和几位听障大学生要做的，就是帮助听人律师和听障当事人之间沟通。

谭婷接过各种咨询，听障人士不知道自己能享受哪些福利政策，比如生育补贴、残疾人补贴；遇到问题时，他们不知道应该找哪些部门求助？甚至有不少人问，想离婚去哪里能办？

听障者的求助大多在下午或晚上，也有很多人在工厂打工，周日休息时发来视频，情绪很激动。谭婷没办法独立给他们解答疑惑，只能等待律师答复，有的人不肯挂断视频，遇上律师忙案子的时候，等待时间会很长。

经常有听障人士来律所“报案”，有时是几个人，有时是几十个。谭婷记得，最多的一次来了两百多人，很多人抱着被子来的，他们把钱投资到一个名叫“龙盈”的公司，负责人是一位在听障圈颇有影响力的听障企业家。“他打着帮扶听障者的名义，告诉他们要带着大家赚钱，大家就相信他。”

但她发现，来律所求助时，很多人还不明白“借”和“骗”的区别，他们只关心，“钱能要回来吗？”律师们带着她和几位实习生，挨个向听障者收集信息和证据，通宵整理材料，没地方住的听障者就整夜坐在律所里。

▲纪录短片《于无声处》完整版  视频来源：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

唐帅和谭婷的困惑

刚进律所，最让谭婷感到挫败的，不是咨询的人多，而是彼此打着不同的手语。唐帅一看她打手语，便直摇头。她打的是特殊教育学校学来的“中国手语”（普通话手语），而唐帅打的是听障人圈里惯用的“自然手语”（方言手语）。

“这之间差别太大了。”唐帅解释，自然手语是听障人依靠视觉进行的象形表达，而中国手语的词汇和语法是一套人为设计的体系，两者表达时主谓宾顺序都是不一样的。

“在我国，几乎每一个能够用手语进行表达的听障人都使用自然手语，只有在特殊教育学校学习过的才懂得普通话手语。”唐帅说，这造成了一种矛盾：普通人学习的手语都是普通话手语，而大多数听障人士文化程度不高，或许从没进过特教学校，根本看不懂普通话手语。

在唐帅十多年的手语翻译经历中，见过听障人因为沟通问题而被误解，甚至被冤枉。曾有位80岁的老人找到唐帅，见面二话不说直接跪倒，哭着求他救命。老人的女儿被指控偷了一部手机，已经通过手语翻译认罪。可当唐帅查看审讯视频时，才发现这个女孩打的手语实际是“我没偷！”这并不是翻译有意诬陷，而是由于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之间的细微差别造成的，翻译人员对细节的错误理解，差点葬送了一个人的前途。

而唐帅和大多数手语翻译不一样，他精通两类手语。唐帅认为，法律、医学、计算机是现代社会生活必然会接触的三个领域，而这三个领域中的专业名词却鲜有标准的手语翻译规则。“这也让听障人士融入大众社会生活变得困难重重。”

普法不是一般的难

曾有一个高中毕业的听障者问唐帅：唐律师，检察官、法官和律师有什么不同？这问题让唐帅十分汗颜和难过。“很多事对于正常人来说是常识，而他们却没有途径可以获知。普通人在成长过程中，有许多知识和信息来源；但这些信息传播渠道，几乎只考虑了大多数人的接收方式，听力和语言障碍者却被排除在外。”

有一个听障者向谭婷求助，他连续被网友骗婚四次，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，还没见过面，对方假装以结婚为目的，让他准备“彩礼钱”。等到转钱后，便联系不上了。“同样的套路，他就这样被骗了四次。”

“类似这样的事情真的很多，没有人告诉过他们，遇到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做。”谭婷觉得，比起上庭辩护，听障群体普遍缺乏法律和维权意识，这一现状，显然更牵动她的心。

唐帅说，不少法律援助机构和单位也会为听障人士开展普法活动。“有的还会邀请法律界的教授或讲师开讲座，请手语翻译现场翻译。但如果只是这样，很难有效果。上面讲得再精彩，下面的人听不懂又有什么用？”

“听力和语言障碍者的法律意识，维权意识，薄弱到一个无法形容的地步。但他们也想平等的参与社会生活、法律生活。当他们的合法权益被侵害时，有门可诉；当他们触犯法律时，可以弥补和补救。但这些对他们而言，非常非常难。”对此，唐帅感到深深地忧虑。

CDB

怎样的契机让你决定加入唐帅律所？

谭婷：2017年，在网上看到唐帅律所招聘听障大学毕业生做律师助理，在这之前看到过有关唐帅律师帮助听障者维权的报道，被他的事迹打动了，所以决定去面试，并顺利来到唐帅的律所。

谭婷在给聋人做线上法律咨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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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理解唐帅律师招收听障法务助理？这一决定对未来最大的影响是什么?

谭婷：最初对唐帅律师招聘听障律师助理的理解是，唐帅律师在帮助听障者处理法律问题过程中可能会特别忙，所以需要招聘听障律师助理帮忙打理一些琐事。

后来经过长时间了解，我发现唐帅律师这个决定，不仅仅是因为忙不过来需要助理，更多的原因，是他希望听障者能够参与社会法律事务。一来不仅更便于帮助听障人群解决法律方面的问题，同时也填补了我国公共法律服务的空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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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听障人士，法考中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？你是如何坚持下来的？

谭婷：我之所以在考途中并不觉得辛苦的主要原因是，我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，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。在备考过程中遇到的比较突出的困难是，在那之前从未接触法律方面的知识，零基础备考，且是自学，所以难度比较大，并且网上重要的公开课可能会存在没有字幕的情况，所以需要自己看很多的书进行学习。

使我坚持下来的最大理由应该是我的性格，我是一个比较倔强的女孩子，做一件事情的时候，喜欢进行到底，不喜欢半途而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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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前通过哪些方式和客户沟通？

谭婷：目前我所接待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听障者，我是通过手语和他们沟通的。和健听人沟通，如果对方普通话很标准，就可以使用讯飞听见，以及各种可以将语音转换为文字的软件。除此之外，还可以用书面语进行沟通。在今后我可以不断加强自己的口语表达能力，还可以学习看唇语，以便于更好的和他人沟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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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看待“听障人骗听障人”的现象？该怎样避免？

谭婷：听障人骗听障人”这个现象的主要原因：其一是听障人群中绝大多数法律意识淡薄。有的听障者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法律，不知道自己的合法权益被侵害。况且在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，可能会存在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维权。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，就需要多针对这个群体的人开展有效的手语普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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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问目前国内近3000万听障人士是通过什么渠道维权的？

谭婷：据我了解，目前全国各地大多数听障者遇到问题都会找唐律师，包括遇到了需要报警的事情，也会到唐律师这里来寻求帮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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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针对听障人士普法时哪些方面最重要？

谭婷：针对听障人士的普法，自然手语非常重要，并且要了解他们的普遍理解能力和思维方式，以他们的理解能力和思维方式为主进行内容层次的确定。手语普法可以分线上普法和线下普法，线上可在网络平台发布普法视频以及直播等，线下普法目前可以讲座的形式进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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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样能更好的让听障人士融入社会？

谭婷：加强针对听力和语言障碍者特点的无障碍设施，加强各个领域公共手语服务人才培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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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否分享几个在工作中印象最深、最有影响的案例？

谭婷：案例1：一位听障女士找到我们，说自己想离婚，请了律师，法院也已经判决，但是败诉了？问我们怎么解决，因为她经常遭到家暴。我让她把判决书给我看，我看到上面写的是撤诉，我问她，为什么你想离婚？为什么又撤诉？她说什么都不知道，一直以为是败诉了。后来在我们的帮助下顺利通过诉讼离婚，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。

案例2：一位听障女孩的同学，以各种理由陆陆续续找她借钱，借款金额累计达到十几万。女孩没钱借，同学就让她在各种借贷平台借钱，其中有几次借款理由是借钱来赌博，女孩想通过诉讼维权，但是对方说他爸爸公司里有律师，律师声称，女孩明知对方赌博还借款给她的行为，属于赌博罪共犯，需要坐牢。女孩一直很担心自己会坐牢，后来有朋友推荐她找我。了解情况后，我告诉她说行为才是共犯。报警以及告法院的会坐牢，是一种对她的恐吓。最终少女决定通过诉讼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。

毫无疑问，唐帅和谭婷的出现，虽然能为这个群体带来一丝法律的光芒，但并不能真正彻底地改变他们的困境。

谭婷常常感觉心里很沉重，“我不知道怎么讲，让别人理解，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，但这都是我学习法律成为律师的全部动力。”

（部分素材来源：凤凰WEEKLY、剥洋葱people 采用仅为公益传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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